鯤化為鵬‧鱟浮成島

海角七號正火熱時，看著大螢幕上，郵局主管帶著懷疑的
語氣，探詢「阿嘉」送信的時程，叮嚀著投信到信箱時，
放深一些，很多人反映信都收不到，我笑了出來。

十四年前的夏天清晨，派報老闆對我說：丟報紙時，丟準
一點，有人反映說報紙都收不到。

我叫「阿嘉」，曾送過幾個月的報紙。

那一年，我早早考上大學，考完駕照，擁有人生第一部機
車，母親就為我託尋來一份送報的兼差。原本的送報生正
要離職，我就頂了他的工作。於是那個夏天，雖然請了長
假，我依然要早早起床，趕到派報處，清點該送的報數。

將分落的報紙一份一份疊好，夾進廣告單，再按著要送的
報份，分類數好折起，塞進大大的送報袋裡。總要忙到六
時許，才跨上機車，往交錯的巷弄裡騎去。

頭兩天上工，原來的送報生帶我跑了該交接的路程，我第
一次發現車道寬闊的學甲市區，還有這麼多曲折的小巷，
對於這個熟悉的市井，我所認識的原來只是門面而已。

我一邊默記路程、門牌、樓層、報別，一邊寫著小抄。過
了午後，我就騎著機車，憑著記憶，自己再跑過幾遍，看
清那些家戶的模樣，直到無須按圖索驥。第三天清晨，我
的上手就把報袋交到我的手上，由他跟著我，再跑一天。

路程我已熟記，只是報紙在手上，似乎不是那麼服貼，好
幾度我用力拋出後，頃刻飛膨散開，變成一片狼藉。我的
上手苦笑著，取過一串橡皮筋，套到我的機車把手上，要
我綁好再丟。我強烈覺得自己快變成那種四體不勤、五穀
不分的笨傢伙。

隔天，我開始獨自送報，同樣的路程卻常有新的驚奇，這
家的狗今天忘了綁，那家的狗狺狺而吠，突然喚來七八條
肥瘦不一的夥伴，黑白花黃，呲牙裂嘴，緩緩逼近。而一
早出門運動的鄉里長輩施施而行，漫漫而遊，突然逆向出
現在車道裡，腆著肚子，低眉垂目，不驚不懼，讓人好生
害怕。剎車一緊，龍頭一側，硬生生躲了過去。

驚魂未定之餘，才發現剛剛投進門縫裡的是《聯合報》，
回頭一看，天未全亮，朱門緊閉，主人恐尚在夢中，只好
祈禱，訂閱《臺灣時報》的那戶主人，不要因為看了不同
顏色的報紙，血壓陡然上升。

有時，清晨來了急雨，霧氣籠上眼鏡，雨衣又悶又黏，未
及送完，人已全溼，一送完報紙，雲開天青，陽光偏偏透
了出來，令人哭笑不得。

有一戶人家，日日大門閉鎖，庭院深深，我的上手說，就
把報紙插在鐵門上，如此送了兩個多月，有一天隔壁一戶
的歐里桑看著我半日，才慢條斯理說：「少年仔，彼戶無
住人啊！早就搬走啊！可能是走路(逃跑)，無免擱送啦！
彼報紙逐工攏也是我挈來看。」驀然一覺，說不出話來，
真不知老闆該找哪一戶收費才好。

馮翊綱、宋少卿在〈大改行〉的段子裡，說到北京戲臺子
裡，夥計往客人丟熱毛巾的工夫，聽來十分痛快。送報送
了一段時間後，竟也熟能生巧，手勁控馭自如，機車不必
熄火，無須怠速，手一擲，整份報紙刷地便擦地入戶。再
也不必狼狽地收拾著四散的報頁。

就像那些愛吹噓當兵年歲的男人一樣，我總是在學生忙著
尋覓短期打工的畢業季裡，想起這段日子，摩著雙手，想
像那種自如的手勁，繪聲繪影地誇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