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國文老師,是一個極其精彩的人。身材短小,天庭朗亮,眼神清澈。一頭小捲髮,加上滿腮鬍子,嘴角不時浮漾著謎樣的微笑。

喜歡露營、溯溪的他,手藝極巧,且不說退休後開了咖啡館,吸引許多老同學前去朝聖後,紛紛都說至今才知道甚麼是咖啡。他在教書時就烤得一手美味的牛小排,讓許多老師齒頰留香之餘,津津樂道。至於他所深愛的古典音樂,則是我完全陌生的領域。

當我教書十四年後,每次回想起自己高中時的國文課。總覺得自己或許還有機會,把國文課教得更好。卻根本無法像老師一樣,成為那麼精彩的人。

二十年前,高中國文課本中仍是滿滿祭文、墓表、事略,一如錄鬼簿時,老師講起課來,言談神情依然鮮活飽滿。

在那個鬱悶溽熱的荒涼校園中,考試密集到幾乎取代所有計算時日的方式,今日考歷史,明日考數學,這節小考,下節週考,下下節抽考單字與片語。所有的學科課程,總瀰漫著一股逼仄欲窒的氣息。

所幸,國文課始終是國文課該有的樣子。

在那個課堂上,老師總是跳過題解和作者欄中的層層套語,直接用自己的角度,深切具體評價作家與作品。我至今仍記得他如此評論東坡:「他對莊子的理解,至多停留在外、雜篇的程度」「蘇東坡每當陷入痛苦的情境時,總是一觸及後,便又能馬上消解。蘇東坡處理痛苦的方式,讓他總是十分接近一流作家的境界,卻又差那麼一點點。你看,柳宗元處理痛苦的方式便不是這樣……。」

多年之後,我們未必盡然同意老師的評論,然而卻知道,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讀文章。

他曾經戲謔地談論某位中文系出身的女作家,「老是喜歡寫自己的家人、老師,還有她的那一隻貓。」據說讓一些女同學頗受打擊,心裡感到十分惶惑。難道從小愛極的這些作品,往後都不該讀了嗎?心裡幾乎像是失去長期的依靠一樣。讓老師趕忙在下一堂課開講時澄清:「你還是可以喜歡這些作品,繼續讀,我只是要提醒,不要忘記可能有的限制。」

我至今每次講到這位女作家,轉頭去寫板書時,都會不可抑止地偷笑。

老師每每都以淡然的語氣,直接點破某篇選文為何會出現在國文課本裡,編審委員又刪節了哪些自以為「兒童不宜」的段落。他讓學生清楚知道,眼前的國文課本只是某些特定觀點下的選本。他直言說朱自清所寫的〈理想的白話文〉,對於我們這世代的讀者而言,正是一篇不理想的白話文,還不如就讀讀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

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課本完全不是權威。

在國文課的堂數還十分充足的年代,他便放手讓學生自學。當時國文課本中選了〈國殤〉,對於高中生來說未免無聊。他選印了〈湘君〉,附上了完整的註釋與賞析,稍作提點後,便要我們自行改寫為語體。那些奇瑰夢想的文字,如泣如訴,讓我愛不釋手。翻著翻著,竟整整耗了三天,寫完〈湘君〉、〈湘夫人〉與〈山鬼〉。其實,老師根本不曾收回這篇作業,我卻一再玩索,幾不能捨。經此一回,我慢慢就不再倚賴他人的白話翻譯了。

更重要的是,三天的翻寫之後,我在文字裡印證,原來別人的愛戀也是如此千迴百轉,魂牽夢縈。

高中三年的國文課堂裡,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所讀過的每篇選文,都是血肉豐滿,面對我的生活,凝視我的生命。

我很幸運,擁有這樣的高中國文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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