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關於自己的故事,其實都是由別人告訴我們,尤其是
童騃的那段。

母親說我的臉一邊大,一邊小,因為我總是側著臉睡,不
哭不啼,吃完就睡,也極少翻身。可是當我在鏡中對著肥
臉來回摩挲時,早已分不出孰大孰小。

與我同床共寢,更如飽經戰場洗禮,橫遭土匪挾持一般。
我總是要踢掉自己的被子,搶去隔鄰的棉被與枕頭,最後
全都踢到床下,再緊緊勒住對方,而仍恬然不覺,一夜好
夢。所以,我壓根不相信自己幼時極少翻身。

但是,長輩們總是可以歷歷如繪,娓娓道來,比畫指數之
間,不由得人不信。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如此認識童年的
自己。

阿婆說我小時候,會將手掌半曲,指著深深的掌紋,逢人
就問,為什麼阿婆的臉上都是「拗」的,一紋一紋。母親
又說:小時候,大家都說阿嘉仔真「好嘴」,看到人一定
阿伯阿姆隨口亂叫,怎麼長大後跟啞巴差不多。

那個不開口叫人的我,正值國中時期,對於層層疊疊的親
朋關係,覺得不勝其煩。那麼青澀的我,只能看到當下,
功課那麼重,家務不斷紛擾,渾不知自己的長處。我不太
能夠想像未來是甚麼,也不太耐煩知道以前是甚麼。

母親說要生我的前一天下午,她陣痛不已,急忙要阿爸由
工地趕回,把她送到台南市的婦產科待產。趕回來的父親
極度不耐,連連說沒那麼快啦,婦產科醫師也說應該沒有
那麼早。熬到隔天清晨,我終於出世,比預產期早了一個
多月。

有一對雙胞胎早我一日出生,先住進了保溫箱,醫生看一
看剛出世的我,說:天氣這麼燒熱,我看多包幾條棉被就
好了,沒關係的!每次母親講這段故事,都要再次嘲笑我
的身材。直說:跟別人說你是早產兒,一定沒人要信。

在那些故事裡,我開始知道我的父親是怎樣的人,我的外
公是怎樣的人,我的父族與母族又是怎樣的家族。

我的父親說的故事,通常不那麼貼身,比較古老,而與我
名上的姓氏相關。比如高家的人如何由漚汪搬到學甲,入
贅到了李姓,又比如李家的人怎麼從大陸來,開墾了哪些
地,哪幾房遷居哪裡,家旁邊那塊地如何賣出去等等,上
下二、三百年,不一而足。

那麼多的故事裡,我獨獨不知自己後腦勺上那塊突骨是怎
麼回事,連母親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那塊突出的骨頭,常
在理髮、洗頭、吹整時,尷尬地梗在那邊。我摸索著後腦
勺,越摸越覺得突兀。好似它是趁人不備,突然冒出來,
沒有來由,也沒有名稱,連生育我的女子都說不出個情節
來鋪排。

那些長自身上的各個部位,似乎都有該安置之處。如母親
仔細收藏的臍帶,說是可以助膽。掉落的牙齒,要雙腳站
齊往紅瓦屋頂或通鋪床底丟去,才會長得整齊。唯有這塊
突骨,似乎沒有來處。

有幾年,我讀《三國演義》,諸葛亮說魏延頭有反骨,我
就猜想這塊骨頭是否就是反骨。每想到此處,就覺得自己
原來不是乖乖牌,而隱隱覺得得意。又暗暗擔憂這可莫不
是一種隱疾或異形。

今天,一群學生與我閒聊,突然聊起了某某人腦後也有突
骨,才深感吾道不孤。趁著興頭,趕忙問了任教生物的學
妹,學妹笑著說:那是頭骨的一部份啦,只是多數人都睡
扁了。我趕忙問:為何我睡不扁?

剛生完千金的學妹說:可能你比較好命,父母親捨不得你
哭,常常抱著你,所以就睡不扁了。

我直搖頭說:應該不至於。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我果
然是那個習慣側睡,不哭不啼,吃飽了就睡,睡得臉一邊
大一邊小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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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nlum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