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下午,徒弟氣喘吁吁趕來,在學校階梯尋到了我,和我討論修改演講稿的事。連續兩年在市賽奪下首名的他,即將代表基隆市參加月底的全國語文競賽高中組閩南語演講。負責決賽集訓的老師,請徒弟回到學校來,要我照他的想法潤稿。討論半晌,我跟徒弟說另外約時間,便騎車到基隆街頭散心。繞了半個基隆市,怒火還是往腦門直竄,壓了又壓,有些話還是不吐不快。

從高中開始參加語文競賽,擔任教職後,除了幾年前為先父治喪外,幾乎年年參賽,指導學生更是未曾中斷。作文、國語演講、國語朗讀、閩南語朗讀、閩南語演講,只要我能應付得來,一定樂呵呵報名前去。我這人庸俗,喜歡趕場湊熱鬧,得名與否倒是不太掛心的。

接連指導、參賽十幾年,每每在各項研習與裁判講評中,聽到不少語文競賽的潛規則,諸如國語演講不要舉演藝人員當例子啦!舉的例子要正向積極啦!閩南語演講一定要舉台灣本土的事例啦!有些說法,甚至已經到了都市傳奇的境界了,分享的前輩言之鑿鑿,我總是一笑置之,各人有各人的美學標準,不同社群有不同社群的意識形態,並不足為奇。

我指導學生時,總是會跟孩子說:參加比賽、活動要從中找到趣味,如果只計較名次,必生苦惱。如果找到趣味了,這些練習的過程,在你未來的人生裡,一定會有特殊的意義。

每年比完市賽,教育處承辦人便會幫獲得首名的選手安排集訓,我也就功成身退,將指導的工作移交給更具專業的前輩。偶爾參加集訓的徒弟會到我的辦公室來,分享練習的點滴,看到他們受到稱許,受到疼愛,我總是十分歡喜。

然而今年的決賽集訓,卻連連讓我覺得不爽。

今年,徒弟一得知獲獎,在慶功宴的餐桌上便開始煩惱,因為身為高三學生,他無法每次都配合周三下午集訓的時間。每年我都跟教育處反應,集訓時間可否不要定在周三下午,影響高中生的正課,卻都不得要領。我心想這倒是個麻煩,便不自量力地接話,要他詢問一下承辦人員,看看是否就由我負責訓練自己的徒弟。

幾天後,徒弟回了消息,說是承辦人勉勵他「應該可以接受更好的……。」我抓抓頭,笑了笑,想來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貽笑大方了。只得安心把徒弟交託給不知名的前輩集訓,便開始忙起指導專題研究的工作。

時序到了秋暮,徒弟突然來到辦公室,和我聊起集訓的點滴。說是集訓老師每篇都作了刪改,我想這是專業指導的題中應有之義,並不在意。徒弟說:集訓老師說要改掉稿子裡的中國故事,說是:「我們台灣也有自己的故事啊!為什麼要用中國的例子?」我當下心中便極度不悅,但是我並不反對集訓老師自己改稿。

今年,我一共為四位選手潤飾了十二篇閩南語演講稿,每篇稿子都是孩子自己的創作,我再依原稿的語句,逐一調整成順適的台語。我一向認為,站上台子的事演講者本人,我應該盡量尊重選手的原意,即使選手的稿子寫到離題,我也一定跟徒弟商量,順他的意願改稿。選手如果願意改,我就請他想出新的事例;選手如果要保持自己的趣味,即便離題千里,我也會保留不改。因為這是選手自己的演講,不是指導老師的比賽。

小女生可以在演講稿寫自己十七、八歲的感情困擾,可以追星,可以說自己和一隻黑貓的故事。小男生可以講自己的家庭衝突,講自己對阿嬤的哭笑不得。他可以在講稿裡評論時政,選手可以講他信耶穌,他拜阿彌陀佛。他可以用台語主張台灣獨立,他也可以用台語喊出他主張兩岸要統一。他即使想在演講稿裡罵髒話,只要不作人身攻擊,我都會尊重他。

所以身為保生大帝的信徒,選手稿子裡如果想說聖經的故事,我不但樂觀其成,還會努力揣摩牧師傳道的語氣,讓選手參考。

集訓老師對稿子看不過眼,想要動手刪改,只要選手同意,我即使不認同其中隱含的意識形態,我也絕對不干預。因為決賽已經是集訓老師和選手的共同創作,不再是我應該插手的工作了。

徒弟提起的那篇稿子,題目是「我對俗語『一牽成,二好運,三才情』的看法」,學生在原本的稿子裡,舉了三國魯肅榻上策、楚漢相爭項羽、和屈原流放的例子,後來為了講得順一些,改成韓信與諸葛亮的例子。我所潤飾的部分,只是將孔明的故事,改成台灣民間講古的風味而已。

當徒弟說集訓老師希望我幫忙改稿的時候,我回應說:集訓老師要直接改掉稿子,我沒意見;但是要我自己動手刪改稿子,只因為稿子裡講的是中國的例子。我無法接受,我也不願意自己動手。

我甚至早就說明:我不必掛上指導老師的名義。

不料,集訓老師還是不斷聯繫選手,要選手轉達由我刪改的要求。甚至說出「指導老師寫的是他的名字,他怎麼可以說不改」。我所潤飾的稿子,在我指導時,已經完成,這是我和徒弟合作的結晶,集訓老師可以不認同,只要選手同意,我也可以接受別人改稿,但是叫我自己動手改稿,不但沒有禮貌,更是冒犯我的認同,踐踏我自己所信奉的價值與成長記憶。

代表基隆市出賽的孩子,是一個極其單純、善良的高中男生,夾處在集訓老師和學校指導老師,何其為難?何其無辜?我本就交卸了指導工作,全權委託市府集訓,為何還要求選手轉達各種要求?這不是拉扯師生關係嗎?

學生講自己知道的故事,說自己想說的道理,到底有甚麼不可以?這些歷史故事,本來就是漢人移民祖先帶來的,不是國民黨才教的。

選手說的是楚漢、三國的故事,不是講孫中山、蔣介石、蔣經國的故事。更何況,如果選手想要在演講時講孫蔣的故事,身為一個教育者,你也得尊重他。

封神、楚漢相爭、三國、青龍鬥白虎、薛仁貴與薛丁山、薛平貴與王寶釧、楊家將、包公斬郭槐、臭頭洪武君、嘉慶君遊台灣的故事,是我出生在日治時期的先父教的,是我從歌仔戲、布袋戲裡學的,是我在學甲慈濟宮的剪黏、交趾燒、上白礁蜈蚣陣、藝閣的認識的,是我在下社角白礁宮的壁堵石雕與彩繪指認出來的。在下社白礁宮的大邊,牆壁上還有一幅「孔子讓道兒童」的彩繪,講的是孔子師項橐的故事,上面寄付人的姓名,就是先父和我們三兄弟。

為什麼祖先的故事,不能在演講的時候說?

如果台語演講比賽,也要講究「淨化」,把移民祖先從中國大陸帶來的故事洗滌殆盡,那會刪去了台語很大一塊的語言層,也限制了台語原本廣闊、無限延展的表述能力。一個語言要能存活,就是要能從生活語言,進入文學語言,建立學術語言。台語要能說台灣、說中國、說日本、說美國,說原子,說中子,說到全宇宙。用台語談戀愛,用台語吵架,用台語說故事,用台語講上帝,講佛陀,用台語講出所有的事事項項。

所以當我的徒弟告訴我教會裡如何用台語說「摩西」、「以色列」,我是滿心歡喜,自己反覆練習,教學相長,而不是告訴他台語不能講演講西方的故事。

凡此種種,要求選手比賽時不能說這,不能說那,要說政治正確的話語,完全違背我身為教育工作者的本懷,恕我不能接受,更要嚴厲譴責這種做法。

我在此宣告,正式辭卸指導老師的身分。如果如此聲明尚不足夠,我會請安樂高中校方正式行文基隆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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