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化為鵬‧鱟浮成島

不同年紀的目光，會記錄城市不同的身世，而在大學四年
裡記住的，往往是一座城市最動人的身影。

高三那一年，在昏茫緊迫的複習步調裡暫時脫身，由台南
趕赴台北，參加一場長達六天的保送考試，我搭計程車，
在師大路的車陣裡走走停停，細雨中，往暗灰的師大校舍
張望，極為普通的門窗、線條，整幢老舊的抿石子牆面。
隔著車窗，想起《中副選集》、《華副選集》或者《蛹之
生》裡描寫大學校園的文章，關於Ｔ大、Ｓ大、Ｆ大，甚
至在遙遠想像裡的西南聯大。與眼前的樓舍套疊，似乎那
些課堂、愛情、社團、天下事，都在那堵不辨遠近，幽深
的門牆內。心裡直想著：原來這就是大學的樣子。

好近又好遠的距離。

直到幾個月後，我提著棉被、行李、幼稚的書箱，真正走
入那堵牆裡時，我才知道這幾棟暗灰的建築，不是授課的
講堂，而是師大男生第一宿舍、女生第一宿舍。而且「普
通」與「老舊」依舊，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浪漫。

雖然，成功大學就坐落在我所熟悉的台南市裡，一個小時
左右的車程，對一個鄉下的高中生而言，也不太遠。然而
除了買書、逛街、看電影之外，台南與我的大學想像，並
沒有太深的連結。所謂「大學」似乎必須落在一個遠方的
城市裡，脫離原有生活的韁繩，滿城車水馬龍，一夜燈火
燦燦。而我擁有一扇開著小燈的窗。

許多想像原都是簡略而幼稚的，卻也因此顯得特別柔軟和
美好。

參加保送考試的第一天下午，我提著六天的行李，由麗水
街走入師大圖書館校區的側門。細雨春暮，風飄萬點，小
公園的木棉伸出枝枒，跨過街巷，木棉花被吹落在濕透的
馬路上，翻轉零落，車輾芳塵。我抬頭看著一樹的細葉，
還以為這就是台北的春日。麗水街的街廓巷弄，就一直以
非常深邃、細緻的影像拓印在腦海裡。

我當然知道，台北並不是我想像裡那幅簡單的圖像，我只
是慣性以第一眼印象，摹定對一個城市的記憶。師大周邊
是我心中台北地圖的中心，大學四年是我台北印象的基本
樣貌。好地方、浪漫飛行、樸園、傳說、藍燈，一一關門
卻未曾自我的地圖裡塗銷，並在目光、手指與舌頭上頑強
地存在。

大學畢業，返鄉實習那年，透過極緩慢的撥接網路，我每
天在 BBS上看著閃爍的文字，想像泰順街、青田街、龍泉
街、師大路、浦城街、雲和街，熟悉的人影與步伐。許多
街巷的名字或許來自遙遠的海峽彼端，卻被無數的店招、
門牌與腳步，深深嵌實在城市裡。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城市地圖。

前幾日，到台中出差，當我正為爭高競上的大樓、造型炫
奇的星巴克、復古重修的台中驛感到新奇時，兩個舊日的
學生帶我在熱鬧的逢甲夜市溜達，身為大四生，談起畢業
後的規劃時，不約而同說到想留在台中的想法，我笑了。
我想起自己也有的那張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