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化為鵬‧鱟浮成島

在基隆郵局的騎樓停好機車，往來廟口與愛四路夜市的人潮
正川流不息，我側身躲過嬉笑雀躍的馬靴女子，從提攜懷抱
小孩的婦人身旁穿越，剛要踏上提款機前的階梯。一抬頭，
有三、兩個短髮清瘦的女生站在眼前，樸質靦腆的笑臉往我
看來，大聲喊著：「老師好！」引得兩旁的路人疑惑轉頭，
我頓時害羞起來，連忙點頭小聲說：「好，好」，快步踏上
階梯，走進角落裡。似乎是為一身望之不似人師的模樣，感
到十分赧然。

她們是學校的女籃校隊球員，個個都顯得清爽、木訥、有禮
的模樣。走在校園內外，遠遠望見，最先大聲問好的總是她
們。

有時換成調皮的大男生，十幾個由身旁魚貫而過，起頭的大
喊，緊接著就是高低長短的問好聲，間歇迎面而來。總是在
我大聲回應：「好！」之後，第二、第三聲的問好又傳來，
甚至前頭問過好的學生也戲謔地再喊一次。我常玩心大起，
幼稚地一聲、一聲用力回應，不願在這群十六、七歲的大男
生前輕易示弱。

老師可是有練過的。

「起立、敬禮、坐下」這樣看似停留在童稚年代裡的聲響，
對於師大國文系的學生而言，卻是直到研究所的課程，都還
非常熟悉。有幾堂課循循問答，揖讓俯仰之間，還真以為坐
在宋代的書院裡。

這種課堂圖像太過美好，讓我一直天真地以為在走上講臺之
前，自己早就做好當老師的準備。有好幾度，我身穿一襲唐
裝，剛在講臺上站定。班長大喊起立、敬禮，全班行禮如儀
鞠躬之時，我竟一時慌了手腳，趕忙欠身低頭，嘴巴喃喃回
應：「老師好！」，然後生澀地開始翻書、講課。

過了好幾個禮拜，講解說論都熟稔之後，我才猛然想起，我
自己就是老師，回應甚麼「老師好！」於是大手一揮，索性
免了這樣的開場。往後，走上講臺一站定，只待全場息了聲
響，便開始講課。

一晃十年，所有鞠躬問好的開場，似乎在多數的課堂上，默
默省了身段與口白，反而讓人對那種場景有些念舊。校園不
再有千篇一律的鞠躬、或舉手齊眉。學生的舉止應對便多樣
了起來。有時幾個冒冒失失的國中生，在走廊上突然撞來，
踏疼了腳掌，甚至翻倒了便當，卻不言不語，硬是愣直地看
著我，讓我不禁懷疑：該說抱歉的可能是我。趕忙擺手，讓
他離開，自己默默收拾殘局。

有的則是垂眉頷首，低聲問好，快步而去，似乎正在演練「
趨庭之教」的篇章，可惜搞錯了對象。不過走在走廊、穿堂
、樓梯間，其實還有不少恁是多禮的學生，不吝響聲問好，
然後微笑，讓我回禮時也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年齡漸長，甚至走在馬路上，冷不防身邊就會竄出個讀大學
或是進職場的學生，他們的聲響最亮，舉止最大方。總在人
群聚集處用力招呼。兩相對望，自己的年齡、資歷頓時明晰
了起來。這時候，我的音量一時竟怯縮了起來，腦海裡荒謬
地響起「媽媽歌星」的歌詞。

是的！我三十三歲，我是那個實習老師的高中老師。不過下
次，你可以選擇小聲對我問好，免得我陶醉在為人師表的虛
榮之外，煞風景地想起自己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