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身體不便，我有機會看到更多不同的眼神。或許人身的缺陷，正
是上蒼特意開啟的第三隻眼睛。我可以看到人的憐憫，人的厭橧，人
的無聊，人的單純、善解和善良。我也因此有機會正視自己的平凡與
脆弱。
有人為了貪看一雙變形的腳，撞上了公車站牌；也有高中生在火車的
月台間，頻呼同伴回頭，嘻笑指點。偶爾還有一二閒來無事的男女，
特意放慢了車速，蜿蜒窈糾阻了我的去路，久久才揚長而去。
吃驚的眼神太多，厭憎的表情時時或有。我總是低頭迴避，自若遠望
，我怕自己急躁的情緒翻湧而起，讓我無禮，讓我失了應有的風度，
總趕著左躲右閃。直到那些眼神看足，無趣了，直到他先離去或者我
先走開。
當我的腳早已習慣時，我的心神卻常被擾得不安。淋巴水腫的雙腳安
安靜靜杵著，站著，一入陌生的眼神，卻不斷喧囂。我常常驚疑，某
一劫世，我的眼神可能貪看了啥，讓我誤入輪迴。
只有證嚴上人淡淡對我說：我看也沒安怎，你真好啊！哪會一直講。
只有，那群講台下的孩子，那群桌案旁的同仁，對我包容，讓每雙眼
睛對我望來時，習慣成自然。
而那多數陌生的眼神，原只是偶然而來，離得很遠，每次隨瞟隨過而
已。
一早，我抱著兩個包裹，想分別寄給每週要背十首詩的孩子，寄給正
要熟讀古文的學生。盤算著快捷、限掛、包裹的價錢，在提款機前排
隊，等著領錢。
ㄧ個幼稚園的小孩，在身旁奔跑，弄倒了腳踏車，立刻引來那個年輕
父親的責罵。小孩戲謔歪頭，跑開了，又跑到我身後，拍打摩索著我
的右腿，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無奈回頭，那個父親的眼神只是凝
視著，靜靜，無意制止。
我慌忙把臉面逃開，小孩繼續拍打，摩索，摩索，拍打，那個男人的
眼神與聲音繼續靜默。小孩開始笑著大叫，好大喔，好大喔，跑到我
的身前，用力招手。直喊著：喂，喂，喂，喂。我別過頭，還是聽到
不斷的喂，喂，喂，喂。一隻小手，直舉著，到我把脖子抬到可笑的
角度為止。
好不易輪到我，我快速按著按鈕，苦於提款機連線故障，試了兩次，
手機突然響起，包裹幾乎掉下，手忙腳亂。剛剛那隻小手，穿梭到我
的腳前，拉起我左腳的褲管探看。我不知要拿剛吐出的提款卡，或要
接手機，頂住包裹，護住左腳褲管。
只能無奈斥著：你要幹什麼啦？而那個父親，還是持續沉默。跟他身
旁那輛剛扶起的腳踏車一樣，靜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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